本文发表在 rolia.net 枫下论坛小时候，有个邻居行四，都喊老四。

　　老四俊俏，习武弄文，下巴线条犹为坚毅。金陵城夏日暴晒，他站在河边舞拳，拳毕，背后像浇了一桶水，额上却只见微汗。一张脸青白冷峻，像座雕像。

　　不知什么样的女人配得上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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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老四离婚，仿佛应该的。虽然前妻貌美，却美不过老四。老四画画写诗，往来文化人。虽有单位，也不常去。读书，说些邻居们听不懂，又不敢走开的话。

　　前妻留下个女儿，完全不像老四，更不像前妻，像了奶奶：又矮又胖、黑皮粗声。老四把她扔给老妈，懒得去看。老四妈见了翻版的小孙女，心烦意乱，没事打她出气。小女孩经常站在河边，张着嘴干嚎。老四就住在楼上。她嚎的满楼心慌，老四却门窗紧闭。到底，老四妈出来，一顿竹棍炒肉丝，打得她合上嘴，磨磨唧唧走回去。

　　老四不管孩子，甚至禁止她上楼，也仿佛是应该的。孩子六岁时，老四新娶。那是冬天，我早上起床第一件事，就是对着窗玻璃呵热气。呵化一片白冰霜，用手指擦净，眼贴上去，就能看见一个红衣女人，站在灰败迷茫的河边，弯腰、伸腿，有节奏的律动。

　　她不仅美，比老四还白，白里透着水气，雾蒙蒙的。黑眼珠也水，像含着一层泪。

　　老四除了练功，更不下楼了。三五好友来得越发勤，半夜还唱歌读诗。新媳妇倒天天下楼，帮老四妈做做事。老四女儿放学回家，见她就朝怀里钻，老四妈打都拦不住。她也不恼。见邻居谁都笑，笑容很轻。邻居们又爱又小心，怕气出大了也会脏到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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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老四到底才子，终配了佳人。大家都替他舒心。没多久，老四屋里动静便大了。邻居们背后议论，当面也不敢问。新媳妇头发梳的不及原来整齐，脸色还是笑的，只是褪了一层白，有点青意。

　　一天夜里大闹起来，老四站在楼梯喝骂，老四女儿站在楼梯口哭嚎。老四妈敲开我家门，求我父母去劝。二人披上衣裳便走，我跟在后面。到了跟前，早围满了人，齐声喊了啊呀，乱劝开：莫动手呀！太可怜了！

　　父母分开人群，我钻进去，见老四踩着新媳妇一只手。她另一只手死命拉住栏杆，斜瘫在楼梯上。父亲喝老四松开。老四松了脚，突然一咬牙，又朝她背上腰上猛踹几下。众人齐啊呀起来。新媳妇不哭也不叫，闭着眼，嘴角似乎还挂着笑。父亲又喝老四。老四退上去，站在楼梯拐角，眼角裂开，像是要吃人。

　　母亲缓走上去，挡在老四与女人间，示意父亲与邻人把新媳妇抬走。老四欲下，母亲看着他：“她有什么错？！”

　　“她什么错也没有！”老四狂吼，“她就不该来！”

　　“她不应该来？”母亲笑：“你就应该来？”

　　老四一愣，眼神渐渐冷却，竟然凄凉起来。他喉咙里呵呵作响，我以为他在笑，他慢慢蹲下去，抱着头，声音从呵呵变成呜呜，又变成哈哈，猛一抬头，满面泪水。

　　我看傻了。母亲转身，拉住我手：“回家。”

　　新媳妇离开老四家后，我再也没见过她。十几年后，我在夫子庙闲逛，忽见一个女人，我一眼认了出来。她不算太老，却满面皱纹，耳朵上挂两条大妈们最爱的金耳坠，手拐着一个脸上皱纹比她还多的男人。两人亲亲热热，手上提着大包小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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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多年来，我心疼新媳妇不圆满，染于尘世，成了泥做的人。后游历美国，听位老师说了个故事。他说，有位大法官，监斩一个杀人犯，忽见基督化为平民，站于刑场。法官喝令手下抓了基督，关于牢内。是夜，法官提灯独自前往大牢，与基督对话。他说：“你不应该来。尘世有尘世的法则。你来了，连处罚杀人犯都成了罪恶。”

　　这世上最不容的，便是美好。神也罢、人也罢，越是好的，越令众生不安。老四的才情谈不上多大，不过依此傲于邻里。新媳妇误认了英雄，显了自己本相。她越好，越令老四不安，越不能相待。好在她明白得不晚。黑白流光的杏仁眼再睁开，世界已遍地乱花。她不再为乱花所迷，错认知己，也不屑于乱花丛藏着一身，索性入于俗世，做个俗人。自得快乐。

　　这世界再也不能伤害她。


　　崔曼莉

　　2016年7月于旧金山


崔曼莉，南京人。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。作家，写字喝茶养猫。出版长篇小说《浮沉》、《琉璃时代》、《最爱》。中短篇小说集《卡卡的信仰》等。 四岁习字。2012年受邀参加徳国世界书法与现代书写大展。多幅书画作品被收藏。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，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.net